我们申博的时候,2008年奥运的举办权刚刚授予北京。有人会问,为什么人类两大和平聚会要在这么短时间内都给中国呢?
专访周汉民是在位于北京西路860号的上海市政协大楼中,那天是1月12日周四,周末正好是市政协大会开幕,作为市政协副主席的周汉民手头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上午10点,工作人员把我们引入会客室,并提醒我们,“周主席11点后还有另一档工作安排”。
这次和周汉民聊的是2010上海世博会。作为申博、筹博、办博的全程参加者,周汉民谈了不少幕后故事,而他的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一个知识分子,如果能够零距离地为国家效力,是你一生无上的光荣”,与此同时,这段申博经历也在周汉民的人生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而我们的访谈,也从原定的一个小时延长到了一个半小时。
刚到巴黎举步维艰,吃住行什么都没定
上观新闻:申办2010年世博会的竞争激烈吗?
周汉民:2001年5月2日,中国提出申办2010年上海世博会。当时和现在一样,如果中国要站出来,与你竞争的人就会纷纷涌现。韩国丽水、俄罗斯莫斯科、波兰弗罗茨瓦夫、墨西哥格雷塔罗以及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提出申办2010年世博会。
6座城市,6个国家,跨越亚洲、欧洲、美洲,竞争空前激烈。中央政府决定,要上海派人作为全职申博代表常驻国际展览局所在地巴黎。
上观新闻:为什么选中了你?
周汉民:后来我才知道,上海市委常委会开会讨论,提出这位干部要符合三个标准。第一,已经是厅局级干部;第二,要精通英语,最好懂点法语;第三,要有个性,勇猛、有激情。
当时我当了15个月的浦东新区副区长。市委组织部领导先给区委书记周禹鹏同志打电话,他正好在以色列出差,他就讲了一句话,要汉民同志做事,你要认真地和他本人谈一谈。他嘱咐当时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区长胡炜,胡炜同志找我说,有这么一种可能,但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也提出来。
上观新闻:你直接答应去巴黎了吗?
周汉民:我回去写了一封报告,提出了6点困难,其中两点是:第一,我那个时候孩子只有3岁,我们没有长辈来带,我和夫人要管孩子;第二,我是个非中共干部,当时还是无党派人士,这个任务太重,就一人在巴黎,责任难以担当。
上观新闻:后来你还是领受了任务。
周汉民:我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想不到晚上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周鹤龄给我打电话说,你可以有意见,但这是中共上海市委常委会的决定。
上观新闻:领命出征后,刚到巴黎的状况是怎样的?
周汉民:举步维艰,住哪里,吃什么,怎么工作,谁也没跟你说定。很巧,正好匡迪市长带领代表团去法国巴黎,我随行,见了驻法国大使吴建民。当天晚宴后,建民同志对我说,跟我去散步。我们边走边拉家常,聊完后他没发话,各自回房间洗漱睡觉。
第二天,建民同志主动提出请匡迪同志吃饭。在吃饭时,他第一句话说,你们上海派了一个优秀的代表。我吓了一跳。建民同志继续说,(周汉民)住我们使馆政治公参的那套房子,政治公参是使馆的第三把手。值得一提的是,建民大使利用一切外交场合和机会,以流利的法语宣传中国,赞美上海,突出上海申博的优势所在。
上观新闻:您当时怕完不成使命吗?
周汉民:国家的使命就是你的使命,一个知识分子,如果能够零距离地为国家效力,是你一生无上的光荣。于是,申博就这么开始了。
中国为什么要样样好处都要沾呢?
上观新闻:在您看来,上海申博的优势有哪些?
周汉民:第一,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世博会从1851年开始以来,还没有在发展中国家办过;第二,上海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几乎无人不知。
如果说还有优势,就是中国经济在高速发展。当然,当时优势不如今天。2001年,中国经济总量只有11万亿人民币,上海刚超过1万亿。
上观新闻: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周汉民:体制优势,就是中央政府高度关注这一次申博,全力以赴地予以支持。我们国家申博领导小组组长由时任国务委员吴仪同志出任。现在的国家发改委主任徐绍史、港澳办主任王光亚、亚投行行长金立群都是当时的副主任。
上观新闻:有优势一定也会有劣势。
周汉民:劣势到今天还是我们的劣势,就是要回答有的国家的质疑,那就是中国为什么样样好处都要沾呢?我们申博的时候,2008年奥运的举办权刚刚授予北京。有人会问,为什么人类两大和平聚会要在这么短时间内都给中国呢?
上观新闻:该怎么回应?
周汉民:这个问题是我们申博十几个月都必须直面的。我的第一个观点是,中国应当对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而中国举办奥运和世博会就是为世界做贡献,所以我说,“多少年来,中国人积贫积弱,但今天随着中国的发展,我们要对世界做更大的贡献”。
第二个观点是,世博会不只是上海的。所以,中国举办世博会,既要举全国之力,又要集世界智慧。“世博会不仅仅是中国的,世博会还是世界的”,这句话我在整个办博过程中讲了10年。
第三,要把劣势转变为优势,全世界各国参加世博会主要困难有两个,一是有的国家没有积极性,二是有的国家没有钱。所以我的工作是,既要对发展中国家参会作出提供援助的承诺,又要最大程度地激发各国参会的积极性。
申博就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上观新闻:在巴黎您要拜访各方人士吧?
周汉民:搞外交最重要的理念,就是要设法“化敌为友”。我第一个拜访的国家代表,就是我们最主要的竞争对手、韩国驻国展局代表,他本人也是韩国驻法公使,叫具本友。
见到我后他很吃惊,我第一句话就是,具公使,您的姓在中国百家姓里面也有。他说,对啊,我们家800年前就从山东移民到韩国的。我接着说,800年前我们是一家。
上观新闻:聊完家常后,该步入正题了吧。
周汉民:我话锋一转问他,明年(2002年)韩国要和日本联合举办世界杯足球赛。贵国有没有想过,2010年世博会也由贵我两国联合举办?他回答,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
我心里有底了,因为我们对韩国的策略只能直面竞争。临走前我跟他说,您是我兄长,我们能不能有个约定,可以直面竞争,但不要伤和气。他说,一定。这人说到做到,是个谦谦君子。
上观新闻:国内为了支持上海申博,也做了不少准备。
周汉民:一次我们在巴黎举办宴会,期间要安排文艺演出。国内报给前方的名单,是把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在全世界声乐和器乐领域得过金奖的艺术家全部请到巴黎来。使馆和我都认为这些人在餐厅演出,场合不对。
上观新闻:那您怎么跟吴大使说?
周汉民:我说,大使,西方有一个惯例,这种演出所有客人都要放下刀叉观看。如果20多位艺术家演两个小时,那这顿饭就没法吃了。于是我提出调整一下,以欢乐、动人为基调。上海有个小荧星歌舞团,把小孩子请过来,弹钢琴的,拉提琴的,唱两首歌热闹热闹。大使同意了。
上观新闻:演出效果如何?
周汉民:孩子们表演得真动人,好多观众看得热泪盈眶,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申博就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它的武器不是形式上的豪华,而是国家伟大文明的表达。
为申博吴仪睡前车上都在背稿
上观新闻:到了2002年,申博开始进入冲击阶段。
周汉民:当时决定蒙特卡洛成为最终投票地,时间定在2002年12月3日。但建民大使告诉我,这是我们1993年第一次申奥兵败之地。
我中午就把这个情况报给北京。我写道,据悉,我们中国第一次北京申奥就在此地投票,还加了三个字,“并失利”。
上观新闻:北京方面是怎么回的?
周汉民:吴仪同志在报告上面写了一句话,“我们不信那个邪”。
上观新闻:在12月3日最终投票前,还有当年7月2日举行的国际展览局全体代表大会。
周汉民:之前中国代表团团长已经定下,由外长唐家璇同志担任。5月底我收到情报,俄罗斯要派出总理卡西亚诺夫作团长,我把情况发回北京。吴仪同志在上面画个圈,写了一句话,“我亲自出征”。
上观新闻:她要作大会陈述。
周汉民:没错。我还记得,吴仪同志一下飞机就说,建民、汉民啊,我的陈述稿先演一遍给你们看。我们弄了个小房间,坐下,她就把演讲演练了一遍,深情并茂、感人至深。她的秘书后来告诉我,老太太每天都在背稿,一天不知背多少遍,车上背,睡觉背。我听得很感动,领导这样努力,我们更应尽力。
2002年12月3日,我们申博成功,开始了万里长征第一步。
创新还意味着传承
上观新闻:完成申博使命后,您回到了上海。
周汉民:我本来以为要回浦东新区工作,不过别人说我成了“世博专家”,要继续为世博奋斗。2003年10月30日上海成立了世博局,由市委常委、副市长周禹鹏同志任局长,我是副局长之一。2009年起,我出任世博会执委会副主任。
上观新闻:上海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一切要从零开始。
周汉民:两件事是最要紧。第一是要学习。所有办过世博的城市你都要学习,每个细节你都要学习。从1851年的英国伦敦世博会再到1970年大阪世博会、1992年塞维利亚世博会、2000年汉诺威世博会,都要学习。以我本人为例,2005年爱知世博会去了三回,开幕式去、上海周去、闭幕式去。
上观新闻:除了学他国之长外,是不是还要有所突破?
周汉民:第二是要创新。创新不只是创造出一个新东西,而是你所创造的那种制度与安排,将来可以被传承。
我们取得了世博会申办权,就像大学生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接下来还要注册,否则不能成为学校的学生。注册就要提交一份《中国2010年上海世博会注册报告》,把上海申博时的所有承诺,变为筹博时的所有书面成文规定。
国际展览局的要求特别高,注册报告之外还要写出一般规章和特殊规章十余件。一般规章就是总体承诺,特殊规章就是每件事情的承诺,比如说票务、元首接待等,每份规章不仅要在法律委员会上通过,还要在全体大会上通过,好在中国筹备世博会期间,我曾经出任过国际展览局法律委员会的主席,和同事们建立了很好的工作关系。
这份注册报告要用中英法三种文字写,我负责领衔撰写这份报告的团队。
上观新闻:上海方面都很关注这事。
周汉民:2005年11月底,我去巴黎的国展局大会上陈述注册报告。在机场候机室忽然接到上海市领导来电,他指示我三点,第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许多事情可以当机立断;第二,我们如果有些承诺,将来回来以后有不同的看法,我们一起作解释;第三,务必要一次通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2005年12月1日,我们的注册报告在国际展览局代表大会上一次性通过。要知道,在世博会的历史上一次性通过之前没有过,我们是第一个。
最佳城市实践区创意被之后多届世博会采用
上观新闻:在上海世博会举办期间,最佳城市实践区让外界印象深刻。
周汉民:这是我们最大的创新,也呼应了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我们让全球城市自己来申报最佳城市实践。哪些案例该入选呢,为了保持评选公正,我们成立了案例遴选委员会,请来了双主席,一位是联合国副秘书长兼人居署署长安娜·蒂贝琼卡女士,另一位主席是国展局秘书长洛塞泰斯先生,我当秘书长。遴选委员是世界级的,国际组织代表占一半。
在第一次会议上,我们就定了遴选原则:第一,要实际存在的;第二,要有价值的;第三,要能够仿效的。全球先后提供了近200个案例,委员会从中遴选出50个。
上观新闻:外界有没有质疑遴选的公正性?
周汉民:我们没有给这些委员任何酬劳。遴选时间定在2008年年中,洛塞泰斯秘书长在开会前提醒我,请不要给我们安排好哪些案例该入围。上海市领导打电话跟我说,看来国际社会对我们还是有所疑惑,这次一定要做好。我回答,你放心。
上观新闻:遴选的过程如何?
周汉民:各位委员一进会场,我先把规则说清楚。第一,今天遴选的所有原始材料我们没有变动过;第二,今天评审全程录像,录像机就装在我们头顶上;第三,选票一共有四张,全部要署名,为历史负责。
上观新闻:这在国际展览局的历史上没有过。
周汉民:是的。接下来委员就开始评审,中午吃饭,吃好继续。下午5点开始投票,投了三刻钟,之后现场统计。6点多结果出来,评出了49个案例。我问两位主席,还要为另外一个投票吗?他们说,不要了,将来有好的,我们可以通讯投票。
中国的不少城市案例入围了,包括杭州、苏州,北京、上海、天津、深圳和成都等。这次遴选做到了几个平衡——国内海外平衡,五大洲平衡,发展中与发达国家平衡。
上观新闻:最佳城市实践区的创意,被后来的多届世博会所采用。
周汉民:2015年米兰世博会以及筹备中的2020迪拜世博会都有相应安排,这是中国上海对世博会的重大贡献。
美国馆险些“难产”
上观新闻:据说美国国家馆能落户上海世博会,背后有不少故事。
周汉民:没错。早在上世纪90年代,美国国会就通过了一个决议,规定美国的国家财产不能用于参加世博会这样的活动。因此就有了问题,美国会来吗?当第189个国家宣布参加上海世博会的时候,有人说,已经空前了,差不多也绝后了,但我们觉得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大国应当融入世博会,成为第190个国家。
为了这件事,我们先后与小布什内阁及奥巴马内阁都有洽商,最后是奥巴马政府决定参加的。
上观新闻:美国馆“落户”的难点在哪里?
周汉民:既然不能拿国家财富来支撑,那么就一定要借助民间支持。但是美国企业要问,我为什么要支持国家馆?有钱我可以自己建,比如建可口可乐馆、思科馆。
即便美国企业愿意出钱也有障碍,如果政府不先宣布参加,企业怎么能把这笔款汇进来呢?而美国政府担心的是,如果参展预算中的大部分资金没有到位,又怎么能宣布参加呢?这就成了鸡和蛋的问题。
上观新闻:鸡和蛋的问题怎么解决?
周汉民:有志者事竟成,我们主要讲了两段话,第一段话是讲给美国政府听的,“美国馆的建设,小而言之,对中美两国的友好关系,中而言之,对亚太的发展,大而言之,对世界的和平,都是直接的贡献”。这段话能打动美国,因为它一向以世界“老大”自居,“老大”总要有点责任心。
第二段话是说给美国企业听的,那就是“支持美国馆的建设,就是支持世博会本身”。这句话很关键,我在上海说了、在北京说了,我们把企业组织起来恳谈,请大家帮忙,众人拾柴火焰高。
上观新闻:可见,美国馆能建起来着实不容易。
周汉民:为了能把美国馆建成,希拉里派了她的老朋友费乐友当美国馆的总代表。她在美国馆施工的时候,还亲自来过工地两回。
世博会价值在于回答亚里士多德的设问
上观新闻:这么多国家馆放在一起,如何安排一定颇费心思。
周汉民:我们有过统计,在世博会参展的190个国家中,国与国间或多或少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宗教、边界等方面存在争端的,不在少数。大家如何待在一起,就需要我们去做工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博会是人类最大的和平聚会,不能因其他的问题而受到干扰。
上观新闻:最后一个问题,从7年后的今天来看,上海世博会的价值在哪里?
周汉民:上海世博会是我经历过最精彩的文明和文化的对话。2010年上海世博会最大的价值就是,回答3500年前亚里士多德的两个设问。亚里士多德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人们为什么来到城市?他回答为了生存。他再问人们为什么逗留在城市?亚里士多德又回答为了更加美好的生活。
上观新闻:今天的上海人和古希腊先哲来了一次对话。
周汉民:是的。第一,世博会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形象,体现出中国爱好和平,追求发展,崇尚文明,强调平等。
第二,世博会为世界和平做出了独一无二的贡献,世博会的胜利,也是世界文明的胜利。上海世博会闭幕是在2010年10月31日,2013年12月6日联合国大会一致通过,将10月31日定为“世界城市日”。
第三,世博会体现出“国家外交为魂,民间外交为体”,它提升了中国人民的国际观,其中就包括国际交往必须坚持的平等。我想,当走向富裕的中国还能够在国际上坚持平等待人,那对世界的影响将是无以复加的。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编辑邮箱:shzhengqi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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