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阿美军悼念在军事行动中阵亡的战友。战友阵亡后,很多士兵都会陷入长时间的内疚中
战场归来的美军自杀率大大增加的背后
根据美国国防部统计显示,在2012年前155天里,美军内部发生了154起自杀案件,比在阿富汗战争中遇难的士兵人数还要多一半,美军自杀率达到了过去10年来的最高,死于自杀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2008年和2009年在阿富汗战场牺牲的美军人数总和。从2008年起,美军士兵的自杀率还超过了美国国内平民自杀率。这一数字反映了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给军人造成的影响,除自杀外,军方的性骚扰、酗酒、家庭暴力等问题也在上升。
从战场归来的士兵为何自杀?在阿富汗一个基地里用手枪结束自己生命的基思·班森的案例,可能会告诉我们部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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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基地的自杀
战友们不理解,战场上勇敢的他为何选择自尽
基思·班森是驻阿美军中一个普普通通的野战兵,今年1月18日,27岁的班森静静地坐在靠近巴基斯坦边境雪山的美军基地里。虽然来阿富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执行战场任务,过段时间,他就要回家探亲。
班森握着一把9毫米口径的手枪,通常,这把手枪是用来在战争中保护伤病员的。而此刻他却缓缓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部,并扣下了扳机。班森留下的遗言很简单,就两个字“抱歉”。
作为第一野战排的医疗兵,基思·班森生前常常喜欢跟他所护理的战友开玩笑:“别来烦我,否则休想使用止痛药。如果你烦得让我发疯,你连止血带都没得用!”在他的胳膊上,有一个鬣狗的文身,他的胸前写着:“何必认真!”
在班森的追悼会上,他的战友们依然摸不着头脑。他们想知道,为什么当时班森没有向他们求助就选择了自杀。一些人对于他的行为表示气愤,认为他又为“无法避免的海外阵亡”名单上添了一笔。然而,更多人却回想起了四个月前的一次埋伏战,在这次战役中班森表现得非常勇敢,事后还获得了军队的表彰。为什么前前后后四个月,班森的表现差别会这么大呢?还是先让我们回顾一下这次战役吧。
先把时间回拨到九个多月前———班森被指派到一个海拔约有2050米的玛格军事基地,这座军事基地位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交界处。这个地区是塔利班武装分子的“迁徙走廊”———冬天,他们从这里去巴基斯坦避寒,“战斗季节”,又从这里返回阿富汗。
跟班森一起来到这里的还有“查理连”的士兵丹尼尔·金塔纳,他是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主人公。金塔纳魅力出众,在士兵中很受欢迎。他们叫他“Q中士”(因为金塔纳的姓Qintana第一个字母是Q)。
去年夏天,第28步兵团第二营“查理连”的士兵们,也轮岗到这里。他们负责巡逻附近村庄,以免它们遭到叛乱武装的袭击。
2011年9月10日,“查理连”第一排步行去到塔乌伍斯开村巡逻,士兵们由“查理连”的指挥官,35岁上尉德沙·格里泽指挥。当他们巡逻完毕返程的时候,格里泽决定抄个近路。正是这个决定,让塔利班武装有机可乘。
当格里泽带着他的士兵们在玉米地之间狭长的道路穿梭的时候,他们的靴子还陷进了路上的泥土中。大约在下午5时40分的时候,塔利班展开了他们的伏击。后来,据美军估计,当时大约有25名叛军分子,从三个地点对这支美军展开了袭击。
机关枪射出的子弹,在齐人高的玉米田地中呼啸而过。26岁中士特伦斯·凯泽躲在一根倒下的原木后,迎面而来的子弹划过了他的脸颊。大约过了一分钟,凯泽中士听到他旁边的士兵呼喊道:“Q中士中枪了。”凯泽远远望到“Q中士”金塔纳俯卧在地上,起初,从他的方向看来,“Q中士”表情漠然,只见他突然低下了头,顶在了来福枪的瞄准镜上。凯泽匍匐着向他靠近,“中士,你还好吗?”他进而更焦急地直接喊道:“Q?Q?”
凯泽将金塔纳拖离临时掩体,并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和另外一名中士约瑟夫伦尼抓住金塔纳的防弹衣,将他拖进可作为掩护的丛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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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救护
战友中弹时,他一直没放弃抢救,但是战友还是阵亡
在嘈杂的枪声中,凯泽开始呼叫班森:“班森,赶快过来,有人负伤。”班森当时已经在阿富汗待了快两个月,但金塔纳还是他第一个护理的负伤战友。
班森和凯泽立即给金塔纳进行救治,一开始,两人并没有在金塔纳身上发现任何伤口,随后,他们解开了金塔纳的防弹衣,在一个口袋下面,鲜血从金塔纳的左臂下汩汩流出。
他们接着又解开了金塔纳的夹克,脱掉了他的T恤,在他们看来,那伤口呈白色,应该是个擦伤。这个伤口也没有严重的出血现象。班森和凯泽暂时松了口气,他们猜想,或许是那颗子弹让金塔纳受了惊吓而已。
随后,两人将金塔纳翻转过来,并且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伤口的准确位置。令他们吃惊的是,金塔纳T恤背面已经被血液浸透,凯泽看到子弹已经冒头,这说明子弹已经戳透了他的背部。凯泽取出了这颗子弹,并将它交给格里泽上尉。
为了止血,凯泽用手指按压在伤口处。另一只手在金塔纳的胸前盖住整个伤口。班森在包扎好了伤口之后,检查了一下重要的生理指标,竟发现他没有了脉搏。
班森开始对金塔纳实施人工呼吸。就在这时塔利班的子弹从田地里,树丛里,从他们周围呼啸而过。凯泽则在一旁不停地握着金塔纳的腿进行弯曲运动,以迫使血液回流到心脏,“你不会有事的”,他告诉金塔纳,“想想海边的美景”,不过此时,金塔纳的呼吸已经毫无规律了。
人工呼吸之后,金塔纳的状况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班森此时怀疑子弹穿透了金塔纳的肺部,他用针刺进金塔纳的胸部去试验,果然发现了空气逸漏的迹象。随后,班森再一次找不到了金塔纳的脉搏,他的脸上显现出了惶恐的神情,他决定再次采用心肺复苏术,不过金塔纳的心脏跳动没多久,又再次停止。
然而,班森并没有放弃,他和其他士兵经过努力,第三次让金塔纳恢复生机,这次,他的心脏开始趋于稳定。与此同时,迫击炮手们还在自己的阵地前,不停地向塔利班的阵地上发射炮弹。
医疗直升机着陆前,战斗趋于了平静。当金塔纳被抬上直升机时,还有呼吸,班森和其他人的努力使他的生命延长了近一个小时。
当直升机走后,士兵们收集了金塔纳的装备,包括来福枪、夜视仪、对讲机等等,然后徒步行军,回到基地。
格里泽上尉在将近30分钟的行军中,一直走在班森的旁边。他发现这位年轻的医疗兵一言不发。“这种情况下,你已经尽力了。”上尉安慰道。当上尉回到基地,一个高级军官走了过来,摇了摇头,带来了这样的信息:Q中士没能撑过来。当晚,中尉将金塔纳阵亡的噩耗传达给了包括班森在内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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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自责
英勇的行为受到表彰,但班森还是心事重重
金塔纳阵亡消息传来时,班森默默地以手掩面,其他医疗兵纷纷走上前来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杰森·邓肯给了班森一个拥抱,“老兄,我们能过了这个坎儿。”他说道。
“如果要谁对此事负责的话,那一定是我。”上尉说道,“因为是我选择了这条行军路线,才导致部队遭到伏击。”
在金塔纳牺牲之前,班森和凯泽没有多少接触。那晚,两人一同在基地中踱步,却都不发一语。
后来,班森走进了医疗区,坐在了一张夹板制成的手术台旁。30岁的外科医生助理中尉英格莱姆对班森转述了接诊的外科医生的话,“在战场上,谁也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双肺,并且损伤了他的脊椎”。
“我是以你为豪的。”中尉对班森说道,“从今天起,你便是一名医疗兵了。”
翌日,英格莱姆把他从巡逻队中抽出,给了他一个礼拜的时间休整恢复。他们用了很长时间,重复研究了这个案例,还询问了班森,是否愿意被调到后方去。但是班森拒绝了。
在金塔纳牺牲的几周时间里,旅部的律师展开了关于此事的调查,一般来说,这只是例行公事。格里泽上尉和其他人都提供了详尽的报告,但是班森的报告并没有这么详细。
格里泽把班森召进了办公室,对他说道,律师想从这段叙述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他向班森确认,没有人认为班森在对于金塔纳的处理中存在过失。“班森听后,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确认。”上尉回忆道。不过,上尉注意到,班森仍然是心事重重。甚至当组织就他的英勇进行表彰的时候,班森依然面色凝重。
一个月后,班森所在的排调到了另外一个前方作战基地———16公里远的鲍里斯作战基地,凯泽也一同被抽调到那儿。从此,这两个人就整夜谈论金塔纳,也同样遭受着噩梦的折磨。凯泽说,只有对方才能真正理解自己。
过了几个星期,凯泽回到了玛格前哨,但他始终为班森感到担忧,凯泽知道,班森对于金塔纳的事情还没有完全释怀。他们每天都在社交网站上聊天。有时,他们会开玩笑,班森时不时还会问凯泽,是否还怀有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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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自杀
“他本有很多种选择,总有人可以倾诉吧”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班森的战友们开始认为班森已经逐渐地从金塔纳阵亡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杰森·沃芬顿,连队高级医疗兵对班森说道:“就让它过去吧,至少你还有机会。”
但是凯泽却从与班森的短信中,感受到了消极的信息。因为凯泽注意到,班森经常把“当时,他常把如果…会怎样”,“如果他当时不那样做会怎么样?”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就在班森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个下午,叛乱武装又向作战基地发射了火箭弹。在战斗平息后,士兵们在基地打扫战场,清点伤亡人数。一名医疗兵发现静静坐在椅子上的班森,一个子弹在天花板上戳出个洞。
当凯泽听到班森自杀的消息时,他正躺在床上。随后,他默默地戴上了耳机,盯着未婚妻的照片,努力不去想在阿富汗发生的一切。
次日,上尉格里泽飞到作战基地,在小教堂里召集班森所在排的士兵,“我们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
过了一个星期,格里泽给班森的父母去了电话,“非常抱歉,他已经牺牲了。”格里泽回想着当时的场景。他向班森的父母描述着班森是怎样拼了命将金塔纳三次从死亡线拉了回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官方的调查也没有就班森为何自杀得出什么结论。不过班森家里人说,两个月前,他和女友分了手。而受访士兵都表示,班森一直以来都在为金塔纳的阵亡而自责。
班森事件后,他所在的旅通过了这样一项规定:凡是失去了一名病人或处理过大规模伤亡的医疗兵,必须返回总部接受心理干预。
查理连在玛格基地的食堂举行了追悼仪式,这个地方,也是上尉格里泽宣布金塔纳死讯的地方和举办追悼会的地方。不过上一次的追悼会,除了纪念死者,指挥官还赞扬了士兵的勇敢,气氛还不是那么沉闷。而此次的追悼会上,愧疚、愤懑和纠结笼罩了整个食堂。
指挥官们赞扬了班森在战场上的勇敢。而牧师却为他没有寻求帮助而悲痛不已。
邓肯感觉自己像崩溃了一样,当士兵们站在雪地上为班森鸣枪21响时。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把班森当兄弟看待。但是高级医疗兵沃芬顿却很气愤,“他本有很多种选择,总有人可以倾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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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主义的悲哀?
将战友永远留在战场,自己感到愧疚
凯泽面色凝重,虽然他曾经想要戒烟,但是每当谈起金塔纳和班森时,凯泽总是忍不住要点上一根“骆驼”香烟。“我不打算从过去糟糕的时刻里重生”,“我现在唯一祈祷的是,同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在我的任何一个兄弟身上”。
后来,据班森的父母讲,班森很小的时候,曾是个完美主义者,班森在高中的唱诗班中担任男高音的角色。这个染着红头发的年轻人嗜爱恐怖电影,越血腥越好。尽管他在一家看护机构工作,负责照看老年痴呆病人这样充满温情的工作。
在九年级的时候,班森向父母宣布他将成为一名殡葬从业者。在殡葬业和可口可乐公司从事了短时间的工作后,班森于2010年加入了美军,并深深被医疗兵的职位所吸引,他认为这个兵种既符合他对于医药的兴趣,也满足了他要帮助别人的愿望。从此,他以完美主义的热忱从事着这份工作,并且得到了令他感到自豪的称呼———“医生”。或许正是这种完美主义的倾向,让他不断苛责自己,并陷入对金塔纳的愧疚中不能自拔。
对于军队中的多数士兵来说,最大的打击或许并不来自战场,而是战争后产生的余波。在战场甚至在家,很多军人都在绝望、心灵创伤、焦虑和滥用药物中备受煎熬。有时,从战场回归的老兵,经常要努力去克服一种愧疚,一种“将战友永远留在了战场”的愧疚。对于他们来说,比自己战友活得长,便是一种愧疚。
4月24日,又一名“查理连”的22岁士兵———曼纽尔·华兹奎斯在站岗值勤时,饮弹自尽。目前事件还在调查当中。 (马海洋 编译)